前些年，聽說厄爾尼諾現(xiàn)象和全球氣候變暖，會助推未來夏季氣溫走向新高。后又獲悉，太陽黑子進入活動高峰期，農(nóng)歷甲辰年將出現(xiàn)前所未有的酷暑。果然一一應(yīng)驗，2024年遭遇四十天超長三伏，烈日炎炎、熱浪炙烤，40℃以上的高溫天氣也不再稀罕。

家住鄂西南山區(qū)的老成家，早已為孩子們備好防暑“預(yù)案”，強調(diào)一旦發(fā)布黃色預(yù)警信號，務(wù)必提前進山避暑，確保每一位家庭成員平安度夏。跟往年不同，今年的暑熱似乎來得更早一些，老成家祖輩孫輩相處的時間更久一些，感悟美麗鄉(xiāng)村的機會也更多一些。

成家仰仗的背景山是野豬嶺，漫山遍野除了松、楓、櫟樹及各類雜木叢林外，大片可見的便是瘋長的野葛葉。據(jù)說密林深處野豬成群，葛葉葛根成為它們的天然美食，山泉溪流成為它們的營養(yǎng)玉液，巖洞土窩成為它們的舒適巢穴。不見雨霧的山嶺，方圓數(shù)十里輪廓清晰，山連著山、嶺牽著嶺，內(nèi)外多環(huán)，錯落有致；有的呈“W”波瀾狀，有的為“M”房架形，群山屏峰，鳥語脆鳴，層層疊疊，滿目蒼翠。

成家權(quán)威主人名光景，老輩排行數(shù)他最小，人稱“幺老”。老人今年八十有三，敢叫他“景幺老”的人已寥寥無幾。同村相好的老哥們僅剩三五個，一直這樣稱呼；愛取樂爺爺?shù)膸讉€大孫子，知道爺爺開心時也可以這樣叫。怨不得小屁孩，見有小家伙進山，爺爺總是先沒個正形兒，或佯裝不識故意撩問“借問誰家公子”，或嘲笑衣著時髦的“知識青年下鄉(xiāng)”，或耍文暗喻晚輩長時間不歸“少小離家老大回”。孫子們熟識爺爺秉性，從來沒計較過，反倒喜歡跟爺爺斗嘴，回應(yīng)什么“吾乃野豬嶺景幺老劣孫”“本次下凡?？蠢乡郏ň敝?，隨后可聞的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。至于曾孫們年幼，間隔時空久遠，除了鄰近幾個，很多不再熟悉，景幺老也就開不起玩笑了。

曾祖父在鄂西南鄉(xiāng)村，大多被尊稱為“太公”或“太爺”。景幺老膝下五個兒女，再往后添了八個孫輩，而且大多已經(jīng)成家立業(yè)。孫輩又添子女，有的還是二寶，成家可謂兒孫滿堂、四世同堂。面對曾孫輩的小伢小丫，能準(zhǔn)確分辨出名兒來就算遠離“老年癡呆”了。

景爺老伴姓錢，也是八旬高齡的健康老人。年輕時，她慧眼相中鄰村篾匠、聰明能干的成光景，從山的南邊嫁到山的北邊。沒曾想，成家周圍還有一大幫錢姓鄰居，論輩分都是錢婆的晚輩，從那時起很多人稱呼她為“錢大姑”，至今仍有不少人這樣叫。錢姓外姓都一樣。方圓數(shù)里，有不知道老人名字的，卻少有不認(rèn)識錢大姑的。

成家老屋就在野豬嶺下的佛手坡山腰。每到傍晚，從山下灣沖能見到老屋上面隱約閃爍的燈光，可來到山腳向上攀登，由于植被茂密，卻又很難判斷出這家老屋的實際位置。目前，陪伴景爺住山的還有大兒子和兒媳。長子不到六十歲，是提前辦了病休的公路養(yǎng)護工。

長女雖然近嫁山下一戶農(nóng)家，離娘家不足三里地，但隨孩子們外出，照顧孫寶讀書又有好幾年了，房子鎖著一年上頭少見人影。二兒子同住一村，已滿五十五歲，還在外出務(wù)工，掙錢養(yǎng)家糊口。

俗語道：變畜要變貓，變?nèi)艘冪郏ㄐ〉模?。上面幾個哥哥姐姐深信不疑，始終念叨70后的小弟小妹就是命好有福氣。說是命好有福氣也不無道理，成家三兒子和小女兒多讀了書，有文化，也有機遇，年輕時分別在荊州和本地參加工作，屬于體制內(nèi)的人。兄妹倆上下班比較有“節(jié)奏”，工資收入也相對穩(wěn)定，還多出不少公休時間。

在景幺老和錢大姑眼里，五個子女中，回來次數(shù)最密的要數(shù)幺女錦花了，其次是小兒子成嶺一家。相反，年歲大點的三個兒女，即便離得近，也很少有空過來陪父母坐坐，一般得等到逢年過節(jié)或兩老生日才能會面。不過成年的孫子們，有時路過或?qū)３袒貋砜赐麄兊臋C會還比較多。景爺年過耄耋，頭腦卻勝過花甲之人，異常清醒。

兒女們不止一兩次動員二老下山居住。景爺反問，留住佛手坡有甚不好？都幾十年了，生態(tài)食品、純凈水源、免費氧吧，還可以勞動保健。說到激動處，他甚至跟孩子們攤出“底牌”，未來的日子不算多，如果自己先“走一步”可以把婆婆接下山去住，要是婆婆先“走路”、自己的手腳又還活泛，誰也甭操心請他下山居住的問題。

見父親如此堅定，兒們并無理由否定，抑或武斷決定老人的去從事宜，似乎都默認(rèn)他的養(yǎng)老方案。小女錦花心思細(xì)膩，雖然當(dāng)著其他人的面沒有表明自己所想，但她清楚新時代的鄉(xiāng)村老人，所面臨的最大困擾已不再是財物問題，而是精神空虛、親人陪伴問題。她知道，二老健在，尚可互相陪伴，生活在熟悉的山坡叢林中，順其自然也沒什么不好，只是做兒女的，要盡可能花一些時間，常回家看看。

年過五旬的錦花，自己也快成為奶奶級別的人。當(dāng)老師三十年，積德行善、孝親敬老早已成為她做人的理念。每逢節(jié)假，特別是到了暑期長休，她必然會挪出一段時間，帶上些父母喜愛的食品和其他禮物，舉家或是單獨回娘家屋住上幾日，一來陪父母說說話，讓老人開開心，畢竟腳跟腳、手牽手勝過隔空視頻；二來做做功課，讓自己散散心，畢竟開窗見綠、自然清新，勝過城樓封閉。多年堅持，女兒承續(xù)，進山不厭其煩，報答父母養(yǎng)育之恩，也同樣感動著四周的鄉(xiāng)親。

錦花之女成慧，年滿28歲，研究生畢業(yè)后回本市應(yīng)聘，跟媽媽一樣當(dāng)了教師，履職某中學(xué)德育辦。眉清目秀的慧兒，自幼便是外公外婆的“小心肝”。童年盛夏，父母忙活，城鎮(zhèn)酷熱難耐，外公常把慧子接上佛手坡，進入清涼無“痱”的童話世界。擔(dān)心孩子玩不來，景爺變著法子逗樂小外孫，抓蜻蜓“請螞蟻”，割棕葉“編螞蚱”，去附近山洪溝搬螃蟹、捉泥鰍。外婆一門心思做好吃的，精心調(diào)理寶貝的生活，玉米漿粑，綠豆稀粥，油炸薯片和南瓜花，燉雞蛋，還自制生態(tài)涼粉，采摘李子、野生獼猴桃、野葡萄等水果。

孫寶們成人了，都已奔赴各地創(chuàng)業(yè)，很難湊齊回家。錢婆婆嗔怪，就是老頭子不給力，鬧得好幾回，連個“全家?！币矝]照成。

她說的是前幾年夏天，兒孫們曾到齊過幾次，農(nóng)歷七月初八這天幺老慶生，都是趕過來祝壽的。為辦生日宴，景爺總是提前兩三天趕集，背回家宴所需的各種食材。生日那天，近處的兒子媳婦、姑娘女婿早早過來幫忙，臨近中午，兩三桌客到齊后準(zhǔn)時開席。結(jié)果每次，兒女們輪番敬酒，景爺一時興起來者不拒，等婆婆忙消停后想起“全家?！焙嫌埃蠣斪釉缫褖褐梢西暡幌?，小輩們只得離去。

今年暑假，錦花約女兒進山想“逐夢童年”，梳理梳理老家都存有哪些“香餑餑”、哪些“山貝貝”。這多年，在母女倆眼里，再美的公園比不過鄉(xiāng)村山水，再舒適的江景洋房住不過鄉(xiāng)下老屋。

提神醒目綠葉香。這是錦花淬煉出來的第一印象。她啟示成慧，綠葉香永遠是老家的主色調(diào)、精氣神。夏日晨曦，山尖聚光，慢悠悠升起來，剝洋蔥似的普照林地。放眼望去，樹綠、草綠、莊稼綠、茶園綠，漫山遍野釋放出絲絲葉香。佛手坡迎西曬，上午有一段陰涼時光，景幺老正好去地里打早工，說實話鄉(xiāng)下老人是閑不住的。幾畝地的玉米包子要掰回來，見縫插針幾分田的綠豆成熟得撿回來。錢大姑留在家，為孩子們服務(wù)，打理生活。一早動手，燒水泡茶。水用的后山老井泉水，祖?zhèn)鞯囊豢谑坠潭ㄔ诜繓|，能裝個把方的水。原始的接水管道是竹筒，后換成塑料管，兩者都有弊病，主要是冬不防凍。后來干脆換成全新的聚乙烯保溫材料制成的水管，有土的地方還掩埋起來，確保冬天不破水管。盡管村里自來水戶戶通，可成家還是離不開透心涼的井水。錢老太太愛衛(wèi)生，泡茶前有個習(xí)慣，所有茶杯都要端過去用一把枸葉清洗，井水下的瓷器一塵不染，天天如此。

沁人心脾百花香。這是慧兒住下幾天后的切身感受。幼兒對顏色敏感，涂鴉繪畫成為他們的偏愛。老年人不光是喜歡漂亮的色彩，還常常沉迷隱隱的花香。外公外婆頗能裝扮起居的環(huán)境，分季、分色播種一片接一片的艷麗花圃。特別到了夏季，一般家庭避暑靜伏的時候，正是老成家房前屋后百花綻放的巔峰。魚塘里的荷花，池堤邊的紫薇、指甲花，都是主打紅色的花種；成塊的南瓜、絲瓜，或平鋪，或攀附，縱橫交織成網(wǎng)狀，凌晨至日出，綠葉襯仙子，黃花燦燦亮如金；夜來香、薰衣草，加上園田的茄花點綴，主打紫色系列，神秘而優(yōu)雅。還有靈動的牽?；?，純凈的梔子花，富貴的美人蕉，時而呈藍、時而現(xiàn)白、時而橙黃，讓人眼花繚亂卻又爽心悅目。成慧陶醉于七彩花色與幽幽暗香之中，由衷欽羨成家二老打造出來的世外桃源。她想，淡香方能久遠，在佛手坡、野豬嶺，或許更廣闊的范圍，雖然缺了大紅大紫，少了名貴花種，但卻贏得自然純樸、芳香持續(xù)的百花園。

沉思回味泥土香。大地是農(nóng)民的命根，景爺對女兒和孫女說，眼前的山山水水，都是天然寶藏，沒一點雕琢的痕跡。有人認(rèn)為，退耕還林了，種糧不值錢了，農(nóng)村只適宜養(yǎng)老，“空心村”會越來越多。錦花有自己的判斷，她覺得無論社會怎樣發(fā)達，泥土的芳香永遠不會褪去，隨著美麗鄉(xiāng)村建設(shè)的深入推進，農(nóng)業(yè)和農(nóng)村環(huán)境不斷改善，總有一天，村民會像當(dāng)初走出去一樣回來的。成慧贊同媽媽的意見，認(rèn)為泥土香“誘人力度”有限的關(guān)鍵，一是農(nóng)副產(chǎn)品“收益”制約，二是農(nóng)民種地成本高、農(nóng)活太累，三是基礎(chǔ)設(shè)施條件改善依舊滯后，特別是后山村明顯落后于城郊，所以“短板”仍在改革發(fā)展不夠。

垂涎欲滴炊煙香。夏季的廚房酷熱難耐，可在女兒和孫女回鄉(xiāng)之際，錢大姑一點兒也不會生怨。平常與老頭子習(xí)慣主食兩餐，遲早飯多做點，傍晚吃點涼菜飯就夠了，午間要是餓了可以喝點稀粥、懶豆腐湯什么的。兒們回來，老人立馬調(diào)整餐飲時間，一日三餐頓頓不落。女兒錦花也很體貼，主動系上圍腰換母親做飯，孫女慧子也時常幫忙打下手。夏季蔬菜豐盛無比，年輕人覺得無需肉食，而且像西紅柿、黃瓜、苦瓜、大蒜、胡椒菜之類都愛涼拌生吃，說是營養(yǎng)好減肥。老人家堅決不同意，堅持要“葷素”搭配，有時還心疼地責(zé)怪孫女不該節(jié)食“減肥”。所以，孩子們一回來景幺老最開心，餐桌上不是臘蹄燉黃瓜，就會有土雞煨蘑菇，清蒸鱸魚、紅燒肉、豬肝湯，變著法子換新樣，老爺子酒杯一端，感覺就像進食堂吃營養(yǎng)餐。遠遠嗅著油香，小饞貓蹭著掌勺主人的腿“喵喵”叫個不停；黑花犬不敢進門，卻仰頭緊盯廚房一動不動?；蹆河弥窨陫A出一塊骨頭，貓犬像是鎖定同一件“獵物”競相追逐，隨后傳來各自怒發(fā)的護食恐嚇聲……

轉(zhuǎn)眼又逢景爺生日，照慣例家里備足三桌飯菜。照顧到兒孫忙著，今年的生日宴定于晚間。這回奶奶想了卻一樁心思，以防老頭子酒后嗜睡，堅持要飯前先拍“全家?！?，還特意叮囑幺兒成嶺，把最好的三腳架和遙控攝像機帶來，原原本本記錄興隆家庭的活動。

“佛手坡的桃子甜不甜？”老壽星剛?cè)胱?，錦花便大聲問。

“甜——”伴隨一片笑聲，相機“咔嚓”定格了幸福瞬間。

夕陽映照下的群山，比其他時候更顯輪廓；晚霞渲染的水波，比平常更顯美麗。月光初現(xiàn)，萬物開合，幽谷余香久久不會散去。